幽靈這幾天都無聲的出現,然後在天亮之際無聲的消 失。我盡量當作沒有她的存在,作著自己的事情。書面資料也順利的完成了,大體來說算是相當好的狀況,儘管可能慢了一些。我們在黑暗的房間中,什麼也沒發 生。將她當作影像般穿透,然後經過。偶爾可以感受到她的視線,還有亂得溫柔的髮絲。她彷彿在證實,儘管她待在這裡,也不會破壞我「一個人」的狀態。我的孤 獨是我的,他的是他的。方盒子閉鎖的角落開始鬆脫,滲出讓人舒服的氣息。嘆了一口氣之後,我開始跟他說起自己的事情。
我的 故鄉在彰化的小鎮,附近有一間大賣場,還有一條還算年輕的高速道路。越過大排水溝,會經過一棟高高聳立如蒸氣龐克的飼料工廠,再往前一段距離會到達祖先的 祠堂。大排水溝的左右,一邊是關於家族的,另一邊是關於家庭的。在很小的時候,爺爺會騎著大腳踏車帶我到祠堂去拜拜;我上的托兒所離祠堂其實也不過幾公尺 罷了。矮矮的建築跟四合院,已經有些歲月的牆垣還有毛筆寫的歲歲平安。在還沒有高架橋的時候,大排水溝邊是兩排蔭涼的樟樹,偶爾會在堆起的薪材邊發現乾掉 的雨傘節與眼鏡蛇的皮。我們的房子建在與排水溝垂直的一條小路上,路的左邊是房舍,對面是水田。在收割之後,農夫會在田裡灑下油菜花的種子,等待他們茁 長、腐敗,已成為下一季稻耕的養分。當油菜花開的時候,我們在田裡焢窯、遊戲,蒐集紋白蝶的幼蟲與蛹。那是肥肥胖胖,有著黃色線條的菜蟲,但是我完全不害 怕。摘了許多葉片養育,等待他化為蛹的時刻。最後把蛹都放在放置腳踏車跟紙箱子的空間裡。有天回到家的時候,房子裡都是蝴蝶翩翩飛舞著,像是充滿生命的雪 花般。那時候的我還覺得沾沾自喜,好漂亮噢。也沒想過這樣會對別人造成困擾。
快速道路開始施工的時候,樟樹在一個晚上間被 砍掉了。對面的稻田也慢慢放棄耕作,先是靠近道路的,後來連更遠的一塊田也跟著停止。在第二塊田休耕之前,我會踩著田埂越過稻田,爬上鋼筋外露的水泥高 台。用自己做的釣竿,在涵洞邊釣魚。高台上,有座鐵皮屋蓋的釣蝦場。靠近田的那邊,長著雜草與芒果樹。我在芒果樹下打造了自己的秘密基地,有了芒草的遮 蔽,那就是我的房間。我在裡面放了一台小收音機,放著卡帶聽著喜歡的流行歌曲,也試著用它來錄製自己的電台節目。在打造基地的時候,為了怕鬼針草黏上褲 子,還從抽屜中拿了輕便雨衣穿在身上。嘿,你能想像嗎?一個孩子就穿著輕便雨衣,在大太陽下辛苦的建造著自己的基地噢。現在想一想,當時做的搞不好就是當 代藝術呢。但最後那樣子的我,卻被別人以為是精神病患--大太陽下穿著輕便雨衣在高台上作著無謂勞動的精神病患。
說到這 個,我的鄰居就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精神病患呢。雖然他大上我們許多,但話也說不清楚,總流著口水。而且意外的容易動怒,他會在電線桿上寫下歪歪醜醜但沒有 任何意義的文字。他們家是個小小的代工廠,專門製造腳踏車輪盤的地方。有著許多台利用氣壓,發出「噗!」的長音瞬間就可以把螺絲鎖上的機器。他們家與我們 家離了只有兩棟房子。而我家右手邊,則是個基督教家庭,從來沒看過他們拿香的樣子。而他們的孩子,是個溫和的心智障礙者。總是像壞掉的大象那樣,站在門口 傻傻的望著汽車來去。他與精神病患最大的差別在於,他完完全全不會傷害別人。在我國中的時候,他被家人送到台中的啟智學校去了。心智障礙者與精神病患中 間,是個扶輪社幹部的家,家的主人秉持著讓人信賴的正義感與熱忱,時常邀請我參加他們的活動。但我卻一次也沒有去過。他們家是個小小的印刷社,充滿了油墨 與強力膠的味道。我們房子左邊是叔叔的房子。我們家與他們家本來是相通的,但不知道什麼緣故被水泥封了起來。父親與叔叔的感情一直不是很好,我們被教導不 能與之來往。儘管他們沒做錯過什麼事情。
一切都很好。平時全家人一起看電視、逛夜市,在小小的書攤前留連閱讀著關於昆蟲、 超自然事件、消失古文明、幽靈鬼怪、科學幻想的書籍。在週日的時候到南投的公園裡放風箏,在草地上打滾;在暑假的時候去旅行、看海;再冬天的時候上合歡山 等雪。或許在學校會遇到許多挫折,但大體來說,那是個很順利而且無憂無慮的年代。黃昏時從窗口飄出來的油煙味,映射在牆上的橘色暖陽,所有的人看起來都比 平時滿足。醬油用光了,就往排水溝反方向騎一陣子,拐過彎繞過五金批發場,穿過小土地公的牌樓。被房子包圍著的水田邊,有個小雜貨店,我永遠記得用五角硬 幣買一張明信片的情景。門口賣著生鮮蔬果,裡頭各式零嘴,老舊的冰箱裡有便宜的冷飲。矮矮的天花板,掛著許多塑膠袋,裝著其他的商品。
我深深的嘆了一口氣,一切都像夢一樣噢。像夢一般的故鄉。
幽靈靜靜的聽著,我默默的說著。拿起已經不冰的可樂,讓它滑過喉嚨。我擁抱著幽靈,他則閉上眼睛任由我穿越。我貼著他的冰冷,靜靜的過了一些時間。我知道,他正為自己謊言般的存在感到抱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