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0塊的工時對我來說還算ok,畢竟也不缺錢。不過就是閒閒沒事跑到舅舅開的公司打工,似乎會學到什麼東西,舅舅很不甘願,他覺得我太懶了。坐了三小時的車到達這個地方,我們要在一天之內把所有的家具撤走。山上的溫泉家庭旅館只有十個房間,櫃檯許久沒有使用積了一層灰。
旅館倒掉的原因,據說是溫泉沒有了。
源源不絕湧出來的地底熱水,突然有天就消失不見。飯店紛紛拉下鐵門做起其他生意,這只是一開始。某生態頻道為配合地磁學說的學術節目,來到這裡拍攝研究。當地質學家確定這裡再也不會有溫泉之後,所有老闆們帶著妻小搬離去,山中小鎮變成一座空城。
頂樓原本是個半露天的溫泉池,群山圍繞建築物四周,探頭往下望是流到山下的小溪,過去還有溫泉的時候溪水應該冒著煙吧,更衣間的門掉下來了,衣架上還掛著破舊的胸罩。
沿著通往樓下的扶手走,頂樓與四樓中間有個夾層,高度剛好是站在樓梯上的我把手舉起來的位置,只要踮腳尖就搆得到。那裏有個類似鐵門底座的東西,我試著用兩手抓著它,像玩單槓似的把自己甩上去。
夾層屋頂非常的低,而且沒有燈,我幾乎是彎著腰摸黑前進。首要之務就是找到開關,我張開雙手在黑暗中摸索,牆壁上的陳年老灰都被我刮下來。
「啪ㄘ」電器被打開的樣子,但那不是我,我還是身處在一片黑暗當中。
左方傳來微弱的吱吱啵啵的廣播,為了更確定我聽到東西,我轉過身往完全沒有光的左邊移動。
前方從門縫透出來的光束,清楚的顯示那裡有個房間。我輕靠在門邊從縫縫窺看裡頭的動靜。
門非常的小,門頂只到我彎腰時的頭部而已,我想到家裡樓梯下作為倉庫的小空間,也有這樣一個小小的門。這裡不只電器聲響,還有潺潺水流,淡綠色透徹的沿著壁面角落滲出。房間裡的擺設都比正常比例還小一號,冰箱在房子中的角落,床在相對的另一個角落,客廳裡有銘黃色沙發一張,地毯上有孔雀的圖案,在這裡我總算可以稍微伸直一下腰部,但還是得低著頭。
房間裡站著一個約一公尺高的女人,帶著上揚的嘴角,嘴巴還嚼著東西,臉頰紅撲撲的。此時的我正由上而下的俯視她。一開始,我以為是個四五歲的女童,仔細一看才發現差多了,無論是身形五官手掌的比例……都是成年女性,並不是朱儒,只是不曉得什麼原因所有的東西都依照原比例縮小了。可愛的模樣讓我想要把她捧在手心裡。
我拗手拗腳的在房間裡找了一個平面坐下(這裡實在太小,又不符合人體工學),女孩穿的衣服皺皺的,好像從衣架上拿下來就直接穿了,彷彿從不折衣服。沙發、床啊等等雖然精巧的安置在各個角落,不是很整齊,地毯的孔雀圖案使得房間看起來更加雜亂。
「啊,嗨!請、請..請坐….。」
「…這裡很久沒有人來了,隨便坐吧!」女孩焦急的解釋。想拍拍她的肩叫她別緊張,偏偏她太矮了,為了觸碰到她的肩膀,彎腰的時候簡直嚇壞她。
「你怎麼來的呢?」
「說來話長,只是來打掃的」舅舅開的是清潔公司。
「喔,不用了啦….我這邊自己來就好了。」她露出整齊的牙齒尷尬的笑了。
「你……為什麼這麼小?」儘管知道這樣問很唐突,但也沒別的可以提。
「很小嗎?」女孩默默的走到窗邊,背對著我,就像電影裡準備要脫口說出謎底一樣。「所以這些家具是….?」我指著嬌小的床、桌子、沙發……,如果不是特別訂做,就是兒童用的。
「家具是我從樓下搬上來的。」
「鬼啦,你的門這麼小耶!」
說到鬼,我才驚覺話講太快了,忍不住打了冷顫。
「家具就是這麼大,沒有縮小。」她解釋。「不然你去看看我的門,是不是真的就這麼大。」
這倒沒錯,門的size確實跟家具的比例差不多。
剛才需要彎腰才進得來的門,現在竟然跟我的脖子一樣高。
「那個…..門是不是變大了?」
她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的看著我。
「…..還是我縮小了?」
「嗯,那就不用跟你解釋了,你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麼我這麼小了。」她露出一種「你看吧你看吧」的眼神,我走到鏡子前面,發現自己的身體只比女孩大一點點而已,我們看起來已經不像大人跟小孩了。
從進到這個房間到現在,到底過了多久?變得跟她一樣小需要多久的時間?
我陷在軟軟的銘黃色椅墊裡,發現門看起來已經跟正常的門一樣了,我卻變得這麼小,小到很惶恐,彷彿看到自己站在頂樓跟舅舅的卡車說再見,他們就要回去文明的世界了,我卻被丟在荒郊野外。
「只有一小時。」女孩捧著我的臉說。
「出了這個門之後,你會跟我一樣大嗎?」不用太困惑,她就是捧著我的臉說的。
「身體可能會恢復到跟你相同比例,但年齡就不是了。」
「這家旅館的老闆呀,生下來的小孩都有小豬耳朵。他們用這裡的溫泉水拚命的洗,從嬰兒的時候就開始,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原來小小的豬耳朵洗掉。」女孩說。
「這樣子啊…..好恐怖。那他們還回來嗎?」
「當然不回來啦,因為我在這邊呀。我只要一天在這裡,就一天沒有溫泉。」
「你是溫泉神啊?」
「它們是我的眼淚。」
「你是說泉水嗎?」
女孩點點頭。所以跟老天爺流淚變成下雨是一樣的道理。
「你害他們都沒錢賺了耶。」
「可是他們害我難過啊!」
「我要走了,舅舅在等我。」
女孩的臉顯得非常扭曲,她放下手中的毛線球,拉著我的衣腳。以責怪的口吻說:「你沒有留下東西就要走了?」
我始終是個不知所措的人,面對女孩的要求突然覺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錯。我把手錶脫下來給她。
「這個不成敬意,打擾了打擾了!」
「太快了!太快了!這樣不對!」女孩激動的叫著。「你們來了又去,去了又來,把這幾分鐘當做雲煙,那我過去的眼淚豈不是白哭了!」
女孩還開始跟我說她的身世,如何出生、如何長大,直到變成她現在這樣。過程繁長,到底是先在水邊滑一跤再看見前任溫泉神,還是因為失戀了哭泣然後被溫泉神指派這個工作?
我開始想像她有多老,這種老是在哭的生活有什麼用。
現在沒有溫泉八成是她活得太快樂了。
女孩是個普通的女孩,至少她自己這麼認為。她念大學的時候,某次清明節跟家人去掃墓,下午去這一帶的山裡走走,跟家人一起泡溫泉的時候遇到了溫泉神。溫泉神擁有淡藍色的皮膚,透明度高,煙霧裊裊間走過來,身著金色刺繡緞面披肩,眼眶深邃像個印度人。他輕輕扶起滑倒的女孩,握著女孩的手說:「你是我見過最傷心的人了」。老實說,女孩並不明白祂話裡的嚴重性,她甚至不明白傷心到什麼程度,才算得上很傷心,她只知道從小到大,身上沒受過傷,就算破皮,疤也會在三個月內消失。這就是她平順的人生,即便方才的滑倒,使她膝蓋輕微擦傷了,但只要泡溫泉的時候別浸到水,就不會有痛的感覺。
就女孩的說法,溫泉神就像個大哥哥一樣。女孩開心的跟他聊天,彷彿認識已久的老友。「當你不再以人的身分存留在這世界上,身體上會有一部分改變,像我就變得藍藍的。」溫泉神誠懇的說。
這時候的女孩還不知道自己即將成為溫泉神,她對祂掏心掏肺。
泡完溫泉之後,女孩與家人準備回家,她捨不得溫泉神,覺得這一走就再見不到祂,她開始懷念與溫泉神在溫泉池裡相處的時光,越是想,就越難過。
女孩坐在會館大廳等爸媽,等了很久,卻沒有看到家人的身影。
說到這裡的時候,我心裡掬了一把淚。
有些人似乎屬於癒合特別快的,這小女孩也是,該說體質特別嗎?
「後來,我找到他們了,我媽叫我練習開車,所以是我載他們下山的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,……我們就滾下山了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不用那麼驚訝,你看我的淚溝。」她抓著我的手摸摸她的眼袋。
「因為一路上的我都很不情願離開,心裡掛念著溫泉神,已經很難過了。」
「就是因為他才出車禍嗎?」我簡直覺得這是預謀!
「我不敢怪他,是我自己的問題。之後我每哭一次,身體就縮小一點。」
我不認同這種宿命論,那位藍藍的溫泉神勢必早就計畫要退休了,這跟哈利波特裡的湯姆瑞斗日記本一樣惡劣。我們這個小島的山裡,經常流傳著許多鬼故事,祂們被稱作「毛神仔」或「魔神仔」,喜歡帶走在山裡的人類,有時候相當調皮,被拐走的人會消失個好幾天或數月,有時候回得來,有時候徹底在人間蒸發。這次的毛神仔是藍色皮膚的年輕帥哥。
奇妙的是,我並沒有想到自己的立場和我與女孩的關係。
「那,你是誰?」我問 。
女孩一邊抓著我的手,一面拉著我的衣腳,拚命的搖頭。
「我怎麼辦?你走之後,我怎麼辦呢?」
「我……」我啊,想起過去的這一個多小時,我已經跟她差不多高了。時間並沒有等我,符合我年齡的身高一去不回。此時此刻,我與女孩四目平視。
山中的空氣多麼涼爽,能夠待在這裡也是件舒服的事,我以一種諒解的心態設想著未來,不能說我不喜歡女孩,但也不致於討厭她,基本上她的外表還算我喜歡的那型。
「可是我不要當溫泉神!我既不傷心,也不想要傷心,我跟你不一樣。」
關於人走向神或者妖的路,或許是沒有規則可言的,但我從未想像自己會獲得這種契機。尤其溫泉神看起來很慘呢,她並不握有神力,她僅有的能力只是淚水。哭是不得已,不哭也是不得已,我僅僅身為一個人類,並不能明瞭,然後承擔。
「我也不明白呀!這是不可能的事。」
「與其要我留下來,不如我們一起走。」我忍不住說了很像武俠連戲劇裡的台詞,配合此時此境又在深山裡,彷彿有那麼一點效力。
「我過的已經不是人生了,可是你還在人生裡面,兩者不能平行共存的,我們之間有時空界域上的落差。」
我楞了一會兒,似乎能領會一點,像是目蓮下地獄解救母親,或者希臘神話裡的奧菲斯去地府救妻,因為離開地府的時候回頭望了妻子,導致行動失敗,那個回頭,似乎突破了某種人間與其他平行世界的運作規律,而無法使正在前進的時間成立。
「也就是說,人生要重來是不可能的。」
「雖然我還存在,但以人間的觀點來說,我已經死了。」
「所以,你要帶走我的生命嗎?」場面陷入談判的狀態。
「你難道不會捨不得嗎?」
「我不知道噎。真的,你幹嘛要逼我?」
女孩緊閉不語,淚快要掉下來。至於我,我幹嘛要逼這個可愛的女孩子,逼她講出她很難開口的話,是我也不厚道了。
但她淚正在邊緣,似乎是離開的好時機。
我二話不說,抓著女孩的衣領,像抓著甚麼小動物似的把她拎起來,匆促走出房門。外面仍舊黑漆漆的,只是更安靜了,蟲子的鳴叫使得涼空氣都凝滯,更增添我的緊張,緊張甚麼呢?我手上的是未知的怪物,以讓人瀕臨愛情邊緣,導致哀傷情緒發生的能力,造成悲劇。山裡就快日落了,我不敢回頭,快速地下樓梯,過台階、草叢。
「你跑去哪裡了?」舅舅向我揮揮手,他們都還在原地呢。工人們坐在一旁抽煙,白色卡車好端端的停在旅館門口。我彷彿趕上時間般的鬆了一口氣,懶懶的癱坐在路邊,手上拎的少女也滑落地上,發出堅硬物體相互碰撞的聲音。
「唉哦!」我忍不住叫出來。
少女裂成兩半,空心的肚子裡嘩啦嘩啦地掉出零件。工人們紛紛熄掉手裡的煙,湊過來看。
「喲,少年仔,哪裡來的餅啊?」
這是熟的麵粉團,外層抹了蛋黃,還蓋了桃紅色印章的橢圓形大餅,我手抓的地方比較細,不曉得是被我捏細還是原本形狀,倒有幾分脖子的模樣,經過方才一摔,早已不成人形。有位大叔毫不客氣的吃起來, 貪婪的撿地上的餅屑,舅舅見著阻止他「碎成這樣不要吃了,丟掉了吧 。難看。」
我拿著麵餅, 竟然有點捨不得,放不下她曾經活生生的樣子。
「不然你去車廂裡找個地方放,好像有箱是裝垃圾的。」
「隨便丟就好啦!食物會爛掉的,下次來就找不到了。去,拋到那邊的草叢。」
我爬進車廂裡,確實有一箱垃圾,裡頭有項鏈、開罐器、釋迦籽,印有飯店名字的毛巾布等等,箱子最底下鋪著孔雀花紋的毛毯,裡頭還有一台蠻大的玩具車,輪子都不見了,車體也發霉了。我回過頭,把碎碎的麵餅拋向路邊的竹林。
車子裡夾雜煙和檳榔的味道,工人們魚貫而入, 離開時,這個山中小城仍是半滴溫泉也沒有,
我心裡頭一直惦記著女孩,就像她惦記著藍色溫泉神一樣。車每顛一下,我的心就顛一下,沒事嘛,沒事。
回頭看到旅館已經遠去,我跟舅舅說了豬耳朵一家人的事。「啊!確實是有這麼一回事啊。 不過也七八年前了,你還記得這篇報導,年輕人記性真好。」我摳摳女孩撫摸過的那半臉上的青春痘,有些物質上的存在終究是不會變的。
南風陣陣吹來,這就是夏天晚上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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