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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1年10月9日 星期日

抽煙的女人


後文青

    她修長的手指從香菸盒裡拿出一根同樣細長的香菸,裡頭沒有憂愁也沒半點焦躁,只是淡淡的從方盒子中抽出一小段的無奈。像從故事中,若無其事的將書籤抽出。彷彿能夠讓記憶的節點,在頁碼間模糊、遺落。被壓得扁平乾燥的歲月,以落葉般聲響燃起一株火苗,化作裊裊青煙。在抵達台北的天空之前消散。雲朵將世界悶在一個房間裡,連夏天也進不來的房間。計程車與公車擠壓著機車騎士與機車騎士間的距離,迫使它生成更多的涵洞。滴答著破碎的日常想像。
  「我從二十二歲開始抽菸,因為那時候的男朋友抽菸。」她說著,視線跟著煙霧停留在消散的界線上,模糊但明確的界線。
  「是嗎。」
  我凝視著燃燒的菸頭,白灰色的裂痕在成長之前,又被折斷。掉落在裝著水的紙杯中。心中反覆推猜著,她找我來的目的。試了幾次,仍然一點主意也沒有。於是,她繼續往下說,而我聽著。在鄰近著道路的露天咖啡座,透明的桌子折射出無法拼湊完整的影像碎片。
  當然啦,跟那時候的男朋友也分手了。沒有多餘的爭吵,情緒也沒有被影響。在某天假日的早晨,我們一起把東西收拾、分類。該屬於我的裝一個紙箱,該歸他的也裝一個紙箱。東西沒有太多,所以一切都很順利。一起買的相機,雖然討論了一下子去處,但最後還是讓給我了。怎樣,挺不錯的吧。像是在整理愛情的後事一樣,不要的東西帶到河邊燒掉,值得留下來的就各自保留。照片什麼關於愛情的影像,他全部拿走;我則帶走了或許無關愛情的一切。我們在大學畢業後兩個月分手,他剃了短短的頭髮入伍去了,而我則穿上套裝與黑絲襪進入設計公司上班。
  然後,有一天噢。趁著午餐的空檔,想到頂樓好好抽根菸的時候,我才感受到一切都不一樣了。放在圍牆上的那包菸,忽然變得陌生起來。對呀,我為什麼要抽菸呢。關於那段愛情的習慣還有記憶,應該都要被他帶走了才是。但要說我是不是還想著他呢,卻又不是那樣子。很簡單而且普遍的答案──它變成了一個習慣,日常的習慣。

  我默默的點點頭,表示贊同:「可是抽菸的理由不見了?」
  「沒錯。」她笑著回答,耳洞上的假鑽折射著光芒,閃了一下。她彎下身子,用高跟鞋把香菸踩熄,再丟進水杯中:「也沒什麼,只是想找個人說說這件事情而已。」面前的熱紅茶已經變涼,而我只喝了大約三分之一。
  「不覺得很怪嗎?沒有理由了,卻還是這樣下去。而且也不是刷牙洗臉等維護儀容與健康的習慣。」一邊說著,又從方盒子拿出了新的香煙。但一點也沒有點著的意思,只是將它放在雙手間仔細端詳,像在問那跟白色細長的香菸說:你到底是什麼呢?
  我試著整理出原因,於是想知道更多的線索:「那麼是怎麼開始抽菸的呢?男朋友抽菸,但自己不抽的女孩子也是有的吧?」
  「這麼說也是,但總而言之,還是開始抽了噢。」她將身體往後靠,沒點著的香菸還夾在右手食指與中指間:「但要說第一根菸是怎麼開始的話,我倒是還記得。」我說,請說。
  情人間總是會吵架的吧,跟大數人一樣偶爾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,偶爾只是在不對的天氣進入了不對的氛圍。每次吵到一半的時候,他就會靜靜的到陽台抽著菸。我則坐在沙發上自己悶著。什麼嘛,只要抽菸就可以躲開這種氣氛了嗎?既然這樣,那我也來試試看吧。於是我就拉開落地窗,走到他旁邊,從他放在陽台上的菸盒中拿了一根出來,學著他的方式點了起來。他緊張的大叫:你在幹麻呀!我說,有什麼關係呀,也讓我試試看吧。在打鬧中,不知不覺氣氛忽然又變得和諧了。後來,每次只要吵架。我們就會默默的不說話,在彷彿靜止的空氣中依序點燃手中的菸。當煙霧在空中變幻、消散的時候,事情彷彿都會開始好轉。當然,我們都知道抽菸對身體不好。但是呢,該怎麼說……就像用一部分的健康,去交換讓事情變好的發展吧。
  「那現在,當事情開始變糟的時候你就會抽菸嗎?用你說的,一部分的健康。」
  「不,現在就只是習慣罷了。也不見得事情多糟,但就是抽了菸。」
  「持續奉獻部分的生命?」我問。
  她說:「沒錯。」
  我把紅茶靠近唇邊,喝了一小口:「而你正為了不知道為什麼的理由持續奉獻著生命,不是為了男朋友、不是為了讓事情變好的儀式,當然更不是健康。所以感到困擾?」她抿著薄薄的嘴唇點了點頭,耳環的閃光再次越過眼前。
  「那就戒掉吧。」我說。
  「嘿,這答案真無趣。」她說。
  我覺得有些好笑:「既然沒有理由,又感到困惑的話。戒掉不就好了?反正抽菸無法為你帶來任何好處嘛。這樣說應該沒錯吧?不然你想從我這裡聽到些什麼呢?」
  她嘻嘻的笑著:「我想要繼續抽菸的理由,或者是一些別的什麼,能說服我這樣做下去。因為呀,現在一點戒掉的意思都沒有噢。也不是說上癮什麼的問題,當然那個理由非常的有說服力。『唉呀,沒有尼古丁的話就不行了。』任何一個有了癮的人可能都能說出這樣的理由來。但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吶。」
  我有些不明白,她說的話在邏輯上好像存在著一些漏洞或問題,但就算是謬論,還是要搞清楚怎麼回事才容易讓談話進行下去。
  「不然是什麼意思?」
  她好像有些尷尬似的低了下頭,改將打火機拿在手上把玩:「我想保留這個習慣。嗯,壞習慣。但我需要給自己一些理由,正當的理由……或許是荒唐些的正當的理由。」
  「不是為了記得誰?」
  「不是。」她聲音堅定的回答。
  「但你總會因為香菸記得他吧?」
  「戒了之後也還是會記得呀。」
  「所以也不會是為了忘記他。」我邊思考邊說,食指敲打著桌面。
  「當然不是。」她說。

  天色明顯的變暗下來,車燈在夜色的籠罩下流動著。天氣依然悶悶的,一些好轉也沒有。厚重的雲朵邊緣,還留著一些深色的藍或紫。在我沒注意的的時候,她已經把菸點燃了。很單純而且簡單的吸入、吐出,從表情上感覺不到任何滿足、任何目的。灰白色的煙或許是風向改變的關係,偶爾漂到我眼前。我緩慢而且堅定的把已經涼掉的紅茶喝完,視線盯著杯底僅存的茶色液體不放。
  她彈了彈菸灰:「有任何想法了嗎?」
  我說,沒有。原本已經停止的思考,又被叫醒而活絡起來。
  我們又靜了下來,沒有想到什麼東西而造成這樣的沉默,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。但總該說些什麼吧。猶豫著該如何開口,或者從哪裡開始。好不容易,我像學語的幼兒,發出聲音想像著不曾碰觸到的話題。
  「沒有理由,又想繼續這樣下去……像工作嗎?或者說像是升學?」怎麼說都好像有點不太對,我調整坐姿後,重新試了一次:「或者……比較像是那些過程中,變成習慣、慣性之後的麻痺?抽煙麻痺一部分知覺、喝酒麻痺一部分的知覺、賭博麻痺一部分的知覺……。你只是需要一種『癮』?」
  她的眼睛發出光芒,身體也往前靠了些,將手肘撐在桌上,鼓勵著我繼續往下說。我有些難為情的看著他,因為我正在為了一個荒唐的理由生產著另外一個荒唐的理由。這樣子好像有些不對勁,不過好像不太適合在這地方停下來。
  「雖然說是麻痺。但奉獻一部分健康這件事情,搞不好反而應該被理解為把自己的一部份弄壞。假設說身體是機械般的構造,無論是意識身體或是現實身體,由許多的螺絲釘組成。而這樣的癮,則是把那些螺絲調鬆。而你也知道調鬆之後,可能再也栓不緊了。我們隨著時間的光,往未來前進,鬆掉的部分會讓些東西在步行中掉落。過去的故事,無論快樂或苦痛。」我停了下來,然後發出哈哈的苦笑聲:「不行,一點道理也沒有。」
  「怎麼說?」她對我的矛盾感到趣味,灰色的斷裂跌落水杯。
  我嘆了一口氣,說:「這樣說下去,就只是放鬆而已。」
  「原來如此。」她修長的手指,淡淡的反應著某種無力感:「不過是以身體健康為代價而換來的放鬆吶。」
  「某種決心嗎?無法回頭的決心,畢竟螺絲釘存在著無法再栓緊的風險。」
  她聳了聳肩,鎖骨的形狀清晰可見:「大概吧。或許在內心深處我以為這樣才能跟一去不返的人生並肩而行……我是指不停的遺落、損毀的過程。」
  我說:「真無奈。」
  她哈哈的笑了起來,從眼角的痕跡中掉落了一些疲倦。不停在被書寫的故事中,原本的節點、書籤,一張一張的被抽離。城市以獨特的方式,侵蝕著她落下的葉片。最後大概會化為一攤泥巴,安安靜靜的風化,以灰色粉塵的形狀混在風中,被吹到不知名的地方。而關於為什麼要抽菸的荒唐理由,也在這個幻見中被取消。被訣別的愛情,成為一個世界枯萎的分水嶺。她在那場分手之後,香菸已經成為掌中的刺,被死掉的皮膚所包覆。沒有癮的人,究竟以什麼樣的姿態挺立著呢。完全無法想像。我既不是挺立著,也不是一個依賴著癮的人。
  而那些在人生往前的過程中,所遺落的東西,也沒有任何想追回的念頭。予取予求的、消極的,談話著、生活著。我的故事裡,一定插滿了莫名其妙的書籤吧。記得莫名其妙的橋段,略過了可能重要的一些部分。乾燥的葉片在翻動的時候,互相摩擦、碎裂,成為無可依靠的存在。
  「算了,至少我有一個不錯的理由。」她把菸踩熄,丟進水杯中。
  
  「或許我只是需要一個癮。」她看著我,微笑著:「某種方面來說還蠻動聽的不是嗎?」
  我們起了身,各自付了錢。在燈光下,她的耳環再次閃了光芒,又黯淡了下來。我看著她的耳垂,細細的髮絲從容的鋪在一旁。成為某種裂痕般的形象。
  「呃,那個前男友?後來怎麼樣了?」離別前我問。
  「沒什麼。」她回答,同時把棕色的皮夾放進皮包裡。
  我不明白的看著她,明亮的眼睛中已經感覺不到任何關於那個人的影像了。
  她說:「雖然是朋友。但已經很少聯絡了,沒有恨也沒有愛的那種。」
  「原來如此。」我說。

  故事的節點確實完完全全在鬆脫的螺絲釘間遺落了。毫無疑問的。一點憂愁也沒有的方盒子,無賴且強迫性的霸佔在天空的一個角落。然後對自己今天所生產的荒唐理由產生罪惡感。心臟像是踩空某級階梯般,感覺不太踏實。腦袋卻有些過分的安靜,像是與剛剛出口的話語冷戰著。
  算了,抽菸的漂亮女孩子不也蠻性感的嗎。

  道別之後,我哼著歌走回住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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