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宋姥
傍晚,海平面上布滿烏雲的陰影,太陽差不多走到地平線上。
我注意到這裡不只我一個人,只是現場太暗,無法辨識每個人,
我們幾個人坐在堤防上聞海水的臭味。
昨天晚上開始下大雨。從四樓往下看,操場一片汪洋。駕著小船,國父銅像淹到只剩顆頭從我右手邊經過,泥黃色的水流向大門口,水池裡的紅色金魚在髒兮兮的倒影中特別顯眼。
阿姨跟表弟坐在遠方校舍四樓的欄杆上,我想知道他們怎麼回來以及為什麼回來,卻開不了口。
廟會才剛開始。
傍晚灰白色的雲積在地平線上,坐在船沿,腳尖滑過臭臭的水,就算颱風不來了,我們還是一如往常來到學校。我把船停在通往3樓的階梯邊邊,船上包含我共三人,除了金魚在水裡吐泡泡的聲音,水鄉澤國的校園非常安靜。
誦經與鑼鼓持續低鳴,是距離學校兩畝田的小廟。
大水止於廟前的牌樓,那裡人潮洶湧,人手一盤小菜進進出出。
「你們怎麼來到這裡的?」我問。
「自小在這裡長大,也沒去過其他地方。」雙手總是插在口袋的那位說,過去20年來每逢廟會,他就站在學校頂樓眺望這些喧鬧的人群。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祭典在水中央舉辦。」
我對於他們這種消極的態度感到有些焦慮,譬如說作大水了也完全沒有想要撤退的意思,我們駛進校園不為了求救也不搜尋失蹤的學生。
划船到廟門附近,他們領我進去,涉過髒水跨過低矮的花圃,殘留泥水的枝葉依然綠得發亮。廟裡燈火通明,擠了好多的小朋友。中年婦人熱情的吆喝,遞給每人一個紙盤。一個自稱是老師的年輕女子說他們的園區不見了,所以大家都跑來廟裡吃飯。
我夾了小山一樣高的炒米粉和小黃瓜涼伴海蜇皮,其他的大多不和胃口。放食物的長桌從神明前面開始擺到廟口階梯,地板坐滿了人。
現場光線晦暗,難以看清每個人的臉,除了方才一道搭船的之外,沒半個我認識。吃飽後站上廟口的臺階,那感覺就像站在防波塊上遠眺大海。
當他們問起我從哪裡來,我投以空洞的眼神,無論我說什麼似乎都會引起他們的疑慮。為了逃離社交場合和使用彆腳台語機會,我回頭尋找同伴。
水沒有退反而一波一波的向廟口湧來。
孩子們狼吞虎嚥,我別過頭整理桌面,丟掉用過的竹筷撿起掉在地上的鐵湯匙,偶而用眼角餘光瞥瞥周圍的人群。
眾人三三兩兩的往泥水邊緣移動,我的好同伴與幾個陌生的鄉民坐在停車場的水泥塊上,面對大海般的髒水。
鄉民a說「孩子怎麼辦?」
「像之前一樣交給那個老師啊。」
「老師換了,園區也淹了,這個新來的根本不知道怎麼做。」總是手插口袋的同伴抱怨著。灰色的雲霧壓在水上,白色泡沫漸漸向岸邊逼近。他撿起漂在水上的藍白拖鞋,像觀光客一樣安靜地凝視著波浪。
「廟裡的阿姨能不能幫忙?」
「等水退了再說。」
「你看到海浪了嗎?」
「雨還會再下嗎?」
我想這些都不關我的事,我也不是神,控制不了天氣或生死離合。
直到泥灘上的人們開始進行某種儀式,舉著香爐長桌來到水邊,有的拿著手電筒有的提了緊急照明或蠟燭,我辨認出一些熟識的人。訝異他們全都在這裡長大。
「小時候父母總是說等到海邊的路開通了,他們就會開車來接我。」
十幾年過去,他們脫掉過小的t恤和太短的長褲,在父母親的衣櫃裡尋找適合的衣服。他們遺世獨立、帶著拋棄感長大,這些成年人正面向大海,進行著我記憶中熟悉的儀式。
遠方的同伴叫我過去,我看到一具被潮水帶上岸的人體。一行人圍著喘息微弱的老師,默不吭聲。我蹲下來伸手觸碰他的人中,半分鐘後幾乎沒有氣息。我捏緊他的鼻子。直到他的指尖不再抽動。
他們輕輕的把身體推回浪中。
小鎮裡沒有人見過從水溝湧出的浪花和屍體,沒人見過真正的大海和潮水,但老師會告訴他們所有的事情包括世界的長相和父母的消息,到底他們真正擔心的事還是那條做了十幾年的路。
我沿著乾的路面走,尋找附近是否有施工中的水泥路面,可是一無所獲。只有廢棄的輪胎 、壞掉的小發財、雜草、木麻黃,和20多年來這些小孩穿過的衣物,淘汰的堆積成一座小山。
於是我回到堤防,和他們一起聊天。
帶著安慰的口吻說「別緊張,等水退了你們就會看到路了。」小心的不去透露自己的身分,藏起我的皮包和口袋裡的地圖,穿上過時且不合身的洋裝與他們坐在水泥塊上,吹海風,聞海水臭,等日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