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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10月1日 星期五

Nowhere Land

文/宋姥


傍晚,海平面上布滿烏雲的陰影,太陽差不多走到地平線上。
我注意到這裡不只我一個人,只是現場太暗,無法辨識每個人,
我們幾個人坐在堤防上聞海水的臭味。

昨天晚上開始下大雨。從四樓往下看,操場一片汪洋。駕著小船,國父銅像淹到只剩顆頭從我右手邊經過,泥黃色的水流向大門口,水池裡的紅色金魚在髒兮兮的倒影中特別顯眼。
阿姨跟表弟坐在遠方校舍四樓的欄杆上,我想知道他們怎麼回來以及為什麼回來,卻開不了口。
廟會才剛開始。
傍晚灰白色的雲積在地平線上,坐在船沿,腳尖滑過臭臭的水,就算颱風不來了,我們還是一如往常來到學校。我把船停在通往3樓的階梯邊邊,船上包含我共三人,除了金魚在水裡吐泡泡的聲音,水鄉澤國的校園非常安靜。
誦經與鑼鼓持續低鳴,是距離學校兩畝田的小廟。
大水止於廟前的牌樓,那裡人潮洶湧,人手一盤小菜進進出出。
「你們怎麼來到這裡的?」我問。
「自小在這裡長大,也沒去過其他地方。」雙手總是插在口袋的那位說,過去20年來每逢廟會,他就站在學校頂樓眺望這些喧鬧的人群。「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祭典在水中央舉辦。」
我對於他們這種消極的態度感到有些焦慮,譬如說作大水了也完全沒有想要撤退的意思,我們駛進校園不為了求救也不搜尋失蹤的學生。
划船到廟門附近,他們領我進去,涉過髒水跨過低矮的花圃,殘留泥水的枝葉依然綠得發亮。廟裡燈火通明,擠了好多的小朋友。中年婦人熱情的吆喝,遞給每人一個紙盤。一個自稱是老師的年輕女子說他們的園區不見了,所以大家都跑來廟裡吃飯。
我夾了小山一樣高的炒米粉和小黃瓜涼伴海蜇皮,其他的大多不和胃口。放食物的長桌從神明前面開始擺到廟口階梯,地板坐滿了人。
現場光線晦暗,難以看清每個人的臉,除了方才一道搭船的之外,沒半個我認識。吃飽後站上廟口的臺階,那感覺就像站在防波塊上遠眺大海。
當他們問起我從哪裡來,我投以空洞的眼神,無論我說什麼似乎都會引起他們的疑慮。為了逃離社交場合和使用彆腳台語機會,我回頭尋找同伴。
水沒有退反而一波一波的向廟口湧來。
孩子們狼吞虎嚥,我別過頭整理桌面,丟掉用過的竹筷撿起掉在地上的鐵湯匙,偶而用眼角餘光瞥瞥周圍的人群。
眾人三三兩兩的往泥水邊緣移動,我的好同伴與幾個陌生的鄉民坐在停車場的水泥塊上,面對大海般的髒水。
鄉民a說「孩子怎麼辦?」
「像之前一樣交給那個老師啊。」
「老師換了,園區也淹了,這個新來的根本不知道怎麼做。」總是手插口袋的同伴抱怨著。灰色的雲霧壓在水上,白色泡沫漸漸向岸邊逼近。他撿起漂在水上的藍白拖鞋,像觀光客一樣安靜地凝視著波浪。
「廟裡的阿姨能不能幫忙?」
「等水退了再說。」
「你看到海浪了嗎?」
「雨還會再下嗎?」
我想這些都不關我的事,我也不是神,控制不了天氣或生死離合。
直到泥灘上的人們開始進行某種儀式,舉著香爐長桌來到水邊,有的拿著手電筒有的提了緊急照明或蠟燭,我辨認出一些熟識的人。訝異他們全都在這裡長大。
「小時候父母總是說等到海邊的路開通了,他們就會開車來接我。」
十幾年過去,他們脫掉過小的t恤和太短的長褲,在父母親的衣櫃裡尋找適合的衣服。他們遺世獨立、帶著拋棄感長大,這些成年人正面向大海,進行著我記憶中熟悉的儀式。
遠方的同伴叫我過去,我看到一具被潮水帶上岸的人體。一行人圍著喘息微弱的老師,默不吭聲。我蹲下來伸手觸碰他的人中,半分鐘後幾乎沒有氣息。我捏緊他的鼻子。直到他的指尖不再抽動。
他們輕輕的把身體推回浪中。
小鎮裡沒有人見過從水溝湧出的浪花和屍體,沒人見過真正的大海和潮水,但老師會告訴他們所有的事情包括世界的長相和父母的消息,到底他們真正擔心的事還是那條做了十幾年的路。
我沿著乾的路面走,尋找附近是否有施工中的水泥路面,可是一無所獲。只有廢棄的輪胎 、壞掉的小發財、雜草、木麻黃,和20多年來這些小孩穿過的衣物,淘汰的堆積成一座小山。

於是我回到堤防,和他們一起聊天。
帶著安慰的口吻說「別緊張,等水退了你們就會看到路了。」小心的不去透露自己的身分,藏起我的皮包和口袋裡的地圖,穿上過時且不合身的洋裝與他們坐在水泥塊上,吹海風,聞海水臭,等日出。

Now here land

文/後文青

「降落傘一號呼叫,我已經安全著陸了。」降落傘一號解開繩子,摘下防風眼鏡看著四週之後:「但你他媽我的到底在哪裡呀。」
  「啊,你不就在你現在站著的地方嗎?不然呢?」降落傘二號不急不徐說著。
  「廢話,總有個地圖上的哪裡或者名字之類的吧?」降落傘一號顯得焦慮。
  「但這裡哪裡也不是呀。還是你希望你在台北或者阿姆斯特丹的紅燈區?」
  「如果可以我還真希望這裡是阿姆斯特丹。」降落傘一號嘖了一聲。
  降落傘二號說:「好吧,那這裡就是阿姆斯特丹好了。」
  「幹,說好的紅燈區呢?」
  降落傘二號拍拍一號肩膀:「唉呀,一萬年前的阿姆斯特丹也沒有紅燈區嘛。」
  「名字這種東西怎樣都無所謂啦。至少知道相對位置吧?相對位置之類的。」
  「說真的我還是不知道呢。不過相對位置這種東西怎樣都無所謂對吧?」
  降落傘一號撿起地上的石頭,放在鼻尖嗅了一下:「當然有所謂呀。難道你不會覺得不安嗎?對於自己到底在哪裡這一件事情,你都不會想知道嗎?」
  「既來之,則安之,沒什麼好怕。」二號拿起水壺,打開瓶蓋飄來的是白蘭地的香味:「你沒想過你一生下來,也是在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地方嗎?」二號接著說:「我們現在在的地方,就是現在所在的地方。這樣想不就很簡單?儘管這裡哪裡也不是。」
  一號一把奪走二號的白蘭地,喝了一大口:「都什麼時候了,不要賣弄哲學。」
  「不然呢?有什麼更值得賣弄的嗎?」
  「如果可以,你能不能說點關於這地方的歷史或是地理。」
  二號捻了一些土攘在指尖搓揉,然後舔了一小口:「這裡的土壤含有豐富鐵質,但不宜農耕………」
  一號打斷:「我不是要聽這個,能不能說點更實際的。不然歷史好了,你知道這地方的歷史嗎?」
  二號聳聳肩,從一號手上把白蘭地拿回來,關上蓋子:「在四分三十三秒……四十四秒之前,降落傘一號與二號來到這裡,並命名為阿姆斯特丹。時間是降落傘曆一年元月一日……」
  「你只是在說我們剛剛降落的事情呀。」
  「歷史不就是人寫出來的嗎?我們正在展開歷史呢。」
  「那在之前發生什麼事情?」
  二號皺一皺眉:「你應該去問之前待過這裡的人。」
  「你他媽的,在這裡看到過誰了。」
  「別太心急,我們才剛來而已。搞不好過了那個山頭就會有7-11了。到時候我請你喝思樂冰消消暑。」
  「最好這個地方會有7-11。」一號嘴巴上抱怨著,但腳步已經往山脈的方向前進了。 
  這裡的山脈是紅色的,天空也是紅色的,連雲也是紅色的。當風吹過的時候,揚起的沙塵在夕陽照射下變成一層有點帶紫的迷霧。這裡真的是寸草不生。就算趴在地面上仔細的搜尋,也找不到任何生物。好像應該出現在這種場合的蜥蜴、蠍子,一隻也沒有出現、一隻也沒有出現。當然屍體什麼的也沒有看到。總之,這個不知道是哪裡的地方,是唯一能解釋他們在哪裡的答案。二號一邊走一邊哼著歌:「阿~姆斯特丹,阿~姆~斯特丹……」明明是搭著降落傘來到這裡的,感覺卻像是太空梭墜毀在不知名的星球上。
  一號跟二號走著,爬上了高起的山丘,繞過了什麼也沒有的小河。當然也沒有看到什麼7-11,連屁股拖著長長沙塵的吉普車都沒有,更不用說有著冰涼啤酒的德州小鎮。

  大概兩年過後,降落傘曆三年一月二號。天空慢慢的飄下兩朵降落傘,姑且叫他們三號跟四號。或許是恰巧,他降落在一號與二號曾經來到的地方。
  這是一個飄著小雨的陰天,地上長滿了不知名的小草。三號跟四號初來乍到阿姆斯特丹,還搞不太懂狀況。卻看見草地上散落著泥土塑成的尖塔。這裡沒有地圖,這裡哪裡也不是。直到他們遇上了一號、二號。他們在山丘中間挖了一個山洞,地上挖了許多的小坑蒐集雨水。
  三號問:「這裡是哪裡?」
  一號回答:「阿姆斯特丹。」
  四號追著問:「荷蘭嗎?」
  二號趕緊反駁:「不不不,這裡就是阿姆斯特丹,也不是荷蘭或哪裡。」
  四號:「不然這裡到底是哪裡?」
  二號說:「你希望這裡是哪裡就是哪裡。」
  一號有點無奈的用食指撫過水面:「因為這裡哪裡也不是呀。」
  三號從背包拿出錄音器,按下開關:「我想問一下關於這地方的歷史。」
  一號跟二號忽然哈哈大笑起來。
  三號有點不解:「哪裡好笑?」
  一號:「沒有沒有,你想了解歷史是吧?」三號、四號點頭稱是。
  「那仔細聽好囉。」一號接著說:「降落傘曆前七百年,獨角獸佔領了阿姆斯特丹,帶頭的領主叫做查理,但最後被兩個親信給陷害,失去了腎臟。隨後一百年間,廣大的草原上持續進行著查理餘黨與兩個叛徒間的戰爭。被稱之為赤壁之戰,你應該有看到那邊那片紅色的山壁。大概兩百年前,史無前例的暴雨,形成了第一座海洋。其中一條海流與紅色山脈將這裡劃分為四等份,被稱之為偉大的航道以及紅土大陸………」
  四號趕緊發問:「這是胡說八道吧。」
  氣氛瞬間冷了下來,想碰觸了不應該碰觸的開關。又像是不懂事的新生舉發發問關於老師的禿頭之類的狀況。這樣的情境持續了大概十秒鐘後,一號酸溜溜的回答:「我們會在這裡也是胡說八道吶。」
  還是你以為我們現在活著的都市,就這麼理所當然?
  總之差不多是這樣的感覺。